卑鄙的圣人:曹操第 31 章

王晓磊 /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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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以为王与袁本初绝非同路。袁绍四世三公豪强之,视黎民如草芥;王却有悲天悯之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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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悲天悯?”这话连曹自己都甚了然,“是聪明之,何必像那些俗吏般恭维寡?”

“非是微臣谄。敢问王,方才您所书那首《度关山》,为何开头写‘天地间,为贵’?”

的眼神又移开了,似乎想提这个:“孟子言‘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’,民与又有何异?”

“民与无异吗?”仲统反诘,“者,万之灵、天地之心也。而民说穿了是圣君圣王统治,即说什么‘民如子,盖之如天,容之若地’,也是把看作子民,君王自诩为、为天、为地。须知可以自手眼,创亘古未有之业,行未行之事,开百家之先河,能主宰自己命运,受帝王桎梏之民能办到吗?换言之,手乾坤、树自家威福的君王能允许们办到吗?”

默然语——仲统又语中的了。曹曾向往带给天安定、自由,立志远迈尧舜,甚至“恩德广及草木昆虫”(曹《对酒歌》录),切生灵平等,创亘古未有之同之世。这么美的理想终究破灭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再是那个热忱、以苍生为念的年,早已蜕个称孤寡、家天的君王。或许那梦想依然心底,但眼最在乎的是如何巩固自家权威,如何让这位子永远由自己孙坐着。

然而就在曹提起笔写诗的刻,那个沉的梦忽又悸了,无意间写“天地间,为贵”六字。是天地的主至帝王、仆都是,也都是天地之主,那彼此之间还有何差别?君王又凭什么坐享富贵统治黎民?曹知所措了岂能告诉天们其实可以有与君王样的权,也可随心所,追自由?那岂是把曹家唯独尊的权否定了?

所以笔锋转,又写“立君牧民,为之轨则”——想牧役民永世败,就能承认自由,君王永是可逾越的天。任何的权必须是君王的施舍,任何思想和创造必得在君王允许的范畴,百姓只能跪在地谢恩赐。即文赞扬皋陶、唐尧、虞舜、许由,甚至提到了墨子的“兼尚同”,但这切都必须在牧民的轨则黎民逃脱君王的统治,而曹也逃脱千年的窠臼,绕得再远终究还回到老路心中梦想和实际利益哪个更重,也管是否愿意接受,都别无选择。

觉到自己揭了曹伤疤,既有些忍又慑于君王之威,心甚是忐忑,也低头,敢再看眼。曹却笑了:“无怪能写《昌言》这样的书。扬雄破善恶之别,桓谭破谶纬之说,王充破鬼神之谈,连天命君权都给破了,敢把天个窟窿,当真胆妄为!句句都是说到寡心坎里了。”

统暗甩把冷,谦虚:“微臣胡言。”

都在虚言饰,若有敢说实话,那众眼中自然就成了信雌黄。”曹又打起神,“今就是想听说实话、说真话。寡之治究竟如何?天成何样?曹魏究竟能治久安?放胆说!”

“诺。”仲气,似了很决心才,“孝景帝时名臣晁错算笔账。估算农夫五之家,役者,其能耕者百亩,百亩之收百石。耕、夏耘、秋获、冬藏,伐薪樵,治官府,给徭役,得避风尘,夏得避暑热,秋得避雨,冬得避寒冻。四时之间无休息,、吊问疾、养孤幼皆赖这百石收益。即勤苦如此,时遭遇旱之灾、急政加赋、横征敛。先朝之际尚且如此”说到此礼,“王恕微臣斗胆相问。今之农家以五为计,役者可,可耕之田可有百亩,居家安泰可优于朝,旱、蝗虫、瘟疫之灾可于往昔?”

当然会,曹心里有数,常年征战奋命沙场者早超越五丁二的旧制,阖门子效于军也稀奇,甚至抓民间寡充当军。而战也扰了土地,富家划地兼并,虽然百般扼制终能阻止这;流民迫于生计当屯民,背五六成的重赋,如今战稍息,宁可逃回乡给地主当佃户也愿再给国家当佃农,天还剩多少自耕之农?但曹并未因此背负太多自责,毕竟天未定,为了支持军队,庞的开支是无奈之举,至于瘟疫、灾害只有在安定之世才能妥善治理,如今仗还没打完,怎能兼顾?

统似乎看穿了曹的侥幸心理,又:“微臣还想为王再算笔账,试算世家豪门生计如何。井田之,豪货殖,馆舍布于州郡,田亩连于方国,闭门成庄划地建园,食住行之皆自给自足。每年正月伊始,女工织布、酿酒;二月粜粟,裁布制;三月开桑蚕之利;四月种禾、种瓜,粜麦;五月、六月种豆、胡等;七月、八月果蔬俱还可种麦;九月籴粟;十月山林渔猎;十月再屯粟豆余粮;岁末修缮农,收民田租,饲养耕牛,以备年事王算算,年多少收益?这还是全部,居官者有俸禄,封爵者有岁邑,显职者有厚赂,掌兵者有战利,放贷收息榨民血,化钱铸器与国争利!微臣没夸其词吧?”

语——曹家在先帝年间也曾这种子,虽能与郡望族相比,收支也差多。倘豪强之家与黎民百姓相比,简直在天陷泥中。

王英明睿智,专以豪强为治能否让天太平,想必王心中自然明了。”

,或者说,辩解:“世家族以经义为本,忠君顺德,施恩百姓,有何可?”其实这话连自己说着都没底气,当年何尝是以打豪门为己任?

统见否认,更放胆直言:“王之言固是于好意,然吾恐之事非王现今所能揣度。王乃是先朝入仕,想必昔外戚、宦官之家,袁氏、杨氏之流是何状您还记得吧?在郡为绅,在朝为臣,子孙锦玉食,造就者登临官寺,肖者横行乡里。乡民百姓,您比微臣更清楚。记得名士崔骃曾写篇《博徒论》,其中讥讽老农‘子触热耕耘,背生盐,胫如烧椽,如领革,锥能穿,行步狼跋,蹄戾胫酸。谓子草木,肢;谓子,形容似。何受命之薄?禀纯’。恐怕那些权门族眼中,百姓与草木无异,秉纯,活该受苦受贫吧?律以这些为官,微臣替王惶恐。”

额角渗滴冷,手指,有些事并非,而是这么对政务的仅仅因为佳寻方术,而是对国政路线又无。今天这些隐忧却让仲明了,曹里怆然,却仍强辩:“选官之事自在寡之手,明断优劣尚可挽回心。”

统又:“政之为理者,取切而已,非能斟酌贤愚之分,以开盛衰之数也。世族豪强之家栖朝堂,选官又岂能公平?郡望之族虽以经义起家,然门生故吏流于九州,既登权位利熏心,焉能再守仁德?为师无以受业,奉货行贿以自固结,志嘱托规图仕。以顽鲁应茂才,以桀逆应至孝,以贪婪应廉吏,以昏暗应明经,以怯弱应武。名实相符,相称。富者乘财,贵者凭权。政以贿行,官以私,选举实,佞遍布!吏治怎能清?心何可挽回?”

早已流浃背,却越发提声音:“还有严刑峻法!孝武帝曾杀魏其侯,光武帝曾诛欧阳歙,难会坐视们胡为?”

“臣敢藐视君威,王纵横天三十载自然无,但世君王呢?们必有似王之威、如王之德?”仲声,“况君子用法至于化,小用法至于。均是法也,苟使豺狼牧百姓,盗跖主征税,贪鄙掌刑狱,谄懦宣化,国家昏,官吏放肆,则其法何以百姓?百姓,则谋构无所为。富者骄而,贫者穷而,谄猾在,富者恣睢,穷者仇富,世间混沌善恶明,虽尧舜复生岂能治哉?这是世家治国的结

“住这是危言耸听!”曹的心理底线终于承受住了,早忘了是自己让家放胆直言的,抓起案头卷竹简,向仲统用掷去。

统既惊且惧,竟没躲开,被竹简打得披头散发,冠戴落地,顾得去拾,赶跪在地:“微臣失礼,王息怒

充耳闻,气得浑哆嗦,在帅案踱去:“可恶可恶”其实仲统对社稷的断言都能预见到,若世家族为政,凭己之虽可斧正时,却世,孙还有这能吗?恐怕用了几十年光景,必使寒门无在朝之士,世族垄断朝纲,涉君权百姓,对曹氏统治而言啻为刃剑。曹看得清二楚,可有选择吗?若接纳世家族,家可以反叛,可以投奔。外有孙刘未灭,有百废待举,若陷入无休止的斗,天还有安定之吗?曹家还能坐稳江山吗?形,须知孙权早已与顾陆朱张等江东族融为,刘备也绞把荆州之士绑在战车,曹魏这么何以稳定部,何以积蓄实们决战?士族政治固然危害无穷,但若连眼困难都解决了,何谈将?即这是杯毒酒,也只能强忍着往咽。

实是无比苦,败了袁绍,但向自己的手败将低头,接受手败将的为政之,无异于向全天宣布自己这半辈子错了!为君王还有比这更屈的吗?自欺欺的谎言完全被仲统戳穿了,气愤填膺,住咆哮:“生!好好好声声说寡对,那怎么办?寡还能怎样?!”

这次到仲统无言以对了——是,还能指望曹怎样?世家豪强自秦汉以就是难治的顽症,中二百载早已发展到无法扼制的地步。虽然曹专横跋扈惧天命,但与数百年的历史流斗争,这现实吗?

“臣有罪”仲低头,“王息怒,保重

“闭等文就会言!谁知寡之苦、寡之烦?”曹踱去,越想越气,却已搞清究竟是跟仲统生气,还是跟自己;怨烦无可泄,抬,把帅案踢翻了。

殿外伺候的寺、武士早惊了,涌殿看——曹如同魔的发老拐蹒跚着,抓起切能抓的东西砸;仲统早吓得在地。

严峻心思灵,手指仲统,招呼众侍卫:“此欺君罔惹怒王,还速速拿?”

众武士气汹汹拥而,将仲按住。饶是仲统胆包天此刻也心灰意冷,料想必有场塌天祸,恐怕蹈边让、孔融的覆辙了。

哪知曹却突然喊:“谁让们擒的?把、把去!轰回许都,寡再见此!”气归气怒归怒,无论如何狡辩,都无法否定仲统之预言,而且家越是直言越是于挚诚。曹杀的多了,因言获罪的也少,但杀谁就杀;让家推心置放胆直言,却引为把柄置地,曹毕竟英雄世,会行此作伎俩。

“谢杀之恩”仲巍巍咕哝声,两行热泪——毕竟曹有知遇之恩,若是赶这个的年代,若是有曹这样敢于战天命的主公,焉能容这等发“逆天”之论的混迹庙堂?

“轰走!轰走!”曹命挥着袖,仿佛是驱走祥之,又好像充畏惧敢面对。

统被武士推推搡搡殿,又忍住回头瞧曹眼——泪模糊了视线,泪光中的曹得无比曲、无比狰狞、无比丑陋,兀自咆哮着、摔打着、挣扎着,却显得那么无注定无法与命运抗争。谁是的敌?是自己

没有了,朋友没有了,也没有了,匡扶汉室的本志已背弃,当帝王的渴望还需抑,统遥遥无期,如今就毕生的理想追都被自己扼杀了。都破灭了除了那个带给孤独的王者之位,还有什么?

第十征汉中,曹为天

建安二十三年(公元二八年)六月,炎炎夏季又到了。燥热天气已持续好几天,有两场雨也只是电闪雷鸣旋即而止,没半个时辰又恢复原样。四丝风,烈烁金,把地炙烤得黄焦焦、热腾腾。从邺城城楼向外望去,草木都蔫巴巴的,耷拉着枝叶;宽阔的驿黄土蒸腾,与灼热的片,切都显得朦朦胧胧。

而此时此刻,中阳门城楼,有文有武还有太子曹丕和众王子,虽然家都换了最薄的量躲在荫凉,还是热得襟,脑门珠。这该的鬼子谁也会没事往城楼跑,伙都是奉魏王之命而。曹也和众样登临城楼,倚在张藤编的胡;唯独同的是似乎全然觉暑热,穿锦绣,戴冕旒冠,脸,没流——虚而旺,这是病

这两年群臣已见惯了怒无常,今天的曹却格外沉静,甚至有丝无打采的垂老之家又免为担忧。自那赶走仲统,场之就成了这副样子,仿佛心灵子被掏了,浑浑噩噩提神,方士也见了,连李珰之的汤药喝着也了,看已默认了这无奈的命运。

始终默作声,只愣愣地眺望着城西,其实这炎热的子又有何景致可观?臣僚都屏息凝神,低头看着城砖,谁也搞什么,也无敢问。众臣还好说,王子们却有点住气,曹衮、曹茂之流还小,早热得站住了,巴望着往城钻,可谁也敢说话,都瞅向曹丕。曹丕也揣测心思,碍于份更敢贸然言,又朝严峻、孔桂使了个颜

会意,刚劝曹回宫。哪知曹突然开了:“们往那边看。”抬手指向西面远片光秃秃山冈,“那地方贫瘠而开阔,寡就葬在那里。”

家皆是惊,万没料到竟是在给自己坟地——固然曹天天苍老,但毕竟强横世,对曹营众臣和北方百姓而言更是早已习惯了的统治,然听事,所有阵莫名的恐惧,群臣齐刷刷跪倒:“王,吉之言。”

曹植,伏地呼:“臣愿命百岁,永享安康!”

曹丕更是跪趴两步,凑到胡,抓住袍襟:“天未平,四海未安,黎庶嗷嗷以望尊者。王何以言?”

理睬们,兀自凝望着西方,目光幽幽的,似是充了疲倦和迷惘:“有生就有,自古无逝之,又有什么吉吉的?寡自己选好陵墓,也省得心。”

群臣几时见这般心灰意冷,都唏嘘,丁仪、孔桂等更泣成声:“王乃天降之神匡救世,您面的话没法说——您们可怎么办呢?

声,又:“古之葬者,必居瘠薄之地。邺城西冈虽贫,却有西门豹之祠,此乃古之先贤。可在其左近之地为陵,也必建封植树,因为基,简单葬。《周礼》有云,‘冢掌公墓之地,凡诸侯居左右以,卿夫居。’汉制谓之陪陵。凡有功于曹魏社稷者,可陪陵。”

曹彰倒似把生看得很开,没掉眼泪,只:“王有此意愿,等无敢从。但王有开创社稷之功,岂能树,草草薄葬?倘若如此非但无以宣王之德,恐怕世讥讽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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